第7章

这一切还是得拜陆少爷三不管走这一遭所赐。那日认出陆觉的可不单单是茶馆小二一人,可惜他心慌意乱的惦记着台上的人,全然没注意到角落里也有一双眼睛看着他。

看着陆觉的这位青年叫张韶文,张家和陆家倒是没什么瓜葛,只是这位张小少爷和那位钟意陆觉的徐三小姐是实打实的表姐弟关系,徐三小姐在外头的风评如何不必提,但这一层血浓于水的关系自家人的胳膊肘怎么都不会朝外拐。张邵文早就听说表姐在外头受了些委屈,上次与徐怀瑜见面还听她抱怨了几句,可巧今日就在这儿碰见了这位欺负了表姐的混蛋东西。

但说来有趣,这位张少爷虽说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琢磨起事情来却要比同年岁的人想的周到细致,茶馆人多眼杂,捋起袖子来真打一场,怕是要惹大麻烦。能解气的方法太多,张韶文却选了条最阴损的,他知道陆觉这样的人家最顾及脸面,他就偏偏要去打陆觉的脸。

果然不消几日,“陆家的四少爷在三不管打茶围”的话都已经传到了纪则书的耳朵里,纪则书这就朝陆家赶,心想着甭管真假让眠之听见这样的话准要恼火,现下去宽慰他一番也好。谁知道他刚去,就看见陆觉满面春光的从大门口走出来,他今日白色的衬衫下配的是条墨色暗纹的西装裤,再简单不过的装扮却因为到了这人的身上平白无故的添了些贵气,不由得让人多看几眼。

“你来了?”

纪则书看着陆觉并无半点愤懑,以为他大概还不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同陆觉讲这件事,就又听陆觉说道:“别人都恨不得躲我远点儿,你就奇怪,怕不是来找我一同去打茶围?”

陆觉这话一说,二人互看一眼,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如果要是换做别人,定要觉得陆觉这话酸气冲天,自己一把好心当了驴肝肺,上赶着来找不痛快。但纪则书就是纪则书,幼年为伴的默契,陆觉皱一皱眉头他都知道到底是哪里惹的这位少爷不顺心,眼下陆觉这佯装着在意的样子,却挡不住眼神里的不屑一顾,纪则书与他笑闹了一阵,到底还是带着嘱托的说道:“陆叔叔那里……你以后可小心些罢。”

“陆老爷上周就去北平了。”陆觉这回倒是认真起来,“你晚上有空没有?跟我去……”

“合着是真的?”纪则书心里头那杆揣测真假的天枰,立刻一头沉的朝着他并不期待的那一边跌去。“眠之啊眠之,你真是……胡闹。”

“胡闹?”

陆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温温吞吞的两个字眼,说出来时却像是带了无端的罪过,可他并不急于向纪则书辩解,此时脑袋里头那个身着黑大褂的身影又站在了那明晃晃的台上,自己站在台下看着这人,面目也看不清,名姓也不知晓,却无故的来了一分又一分翻涌起来的蠢蠢欲动——可不是胡闹么?

陈卿言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将锅里的饺子捞出来装好。芹菜肉的,娘爱吃。

可惜陈卿言现在连母亲的眉目都不大能想起来了。

父亲过世的早,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对街口的一处东房里,北平有句老话,“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陈卿言总能想起来,一到夏天的时候,太阳从西边照过来,烤的整个屋子又闷又热。

那时母亲白天去大户人家里给人家当老妈子,洗衣做饭,常常回来时陈卿言都已经睡熟了,小脸儿上却常挂着泪珠——几岁的孩子一个人呆在乌漆墨黑的屋子里,外头风吹落了谁家的瓦片,都能给他吓得滚个跟头。这毛病到底是落下了,陈卿言怕极了黑,如今二十来岁的人,睡觉时成宿的掌着灯这样的事儿也都是常有的。

可就算日子过成那样儿,陈卿言都不觉得苦。大概是年纪太小,苦也不知道,但最重要的,是因为心里踏实——他还有娘,这世上有人惦记他,他衣服破了还有人想着给他补,省了一口白面的馒头,舍不得吃也要送到陈卿言的嘴边来。

陈卿言他娘没的那天,北平城下了场大雪。

喉疾是老毛病了,天一凉就犯。没钱买药只能忍着,邻居家的婶子看不过眼,好心拿了两只梨来,嘱咐陈卿言用冰糖慢慢熬了,端给他娘喝,败败肺火。可陈卿言都已经大半年没尝过什么甜滋味儿了,也不好腆着脸再找婶子要冰糖,将梨胡乱的切了,放进大锅里煮,小人儿蹲在炉火旁,眼睛被熏的通红落泪,时不时的用破袄袖子抹上一把,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里盼着他娘早点儿回来。

刚用纸糊过的窗户,不消一日又被吹得破烂。陈卿言裹紧了衣服,仍觉得风像是长了眼似的,专挑他袖口、脖领的地方往里头钻,陈卿言冻得受不了,想找找还有没有剩下的纸再将窗户糊上一层,刚站起来,就听见院里传来几声猛烈的咳嗽,肺叶仿佛已经成了两扇破旧的风箱,艰难的拉扯着,连喘息一下都变得艰难痛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