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 坏妈妈的故事(上)

伦理之家。十六的十六次方号房。无限之城的居民们所知的拥有最大门牌号数字的地方。这是一栋看起来很老旧而威严的金属建筑,很少改变自己的样子。即便是在节日期间,它也不会像其他公共区域那样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富有节日气氛。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呈现出沉闷无聊的钢蓝色,如同某种废弃在山脉深处的小型要塞。

在它气派的前庭里,每天都有居民来负责把守。它们会被指定一种相对统一的形象,按照事先发送的志愿者指南进行巡逻与守卫。这不算是一项特别艰苦的工作,因为守卫服装设计得非常周到,不会叫志愿者们因为仅仅一天的服务就感到疲劳。而且,为伦理之家扮演守卫本身就是一件趣事。在数之不尽的完全自由的日子里,偶尔为某个目标服务也是值得尝试的。伦理之家甚至会提供轮班时段选择,好让那些不巧在纪念日工作的人也能参与到广场活动里去。

这是每一天都要进行的工作,安排合适的居民进行支援社区服务。有了这些奉献者的帮忙,想要去建筑内部逛逛的游手好闲者只能打消主意了。这主意本身就非常不聪明,可是生物一旦陷入缺乏意义的空虚里,干出什么无聊的、无价值的或是不聪明的事,那就都一点也不值得奇怪。每天的伦理之家都是热闹而繁忙的。无聊的人会来这儿。游离病人与有怪癖的人也会试图闯过栅门。考虑到无限之城的居民数量,这情况可以说是无休无止。把守在通往街道之门的人总是不断地在拒绝。他们不停地按响驱赶铃,大多数人便打消了冒险的主意。

只有很少的居民。甚至可以说,是数得出来的居民,真正地进入过伦理之家内部。居民们普遍认为,既然外部的志愿者们已然如此之多,伦理之家内部的守备只会更为森严。它或许有着无穷无尽的层数,如此才能容纳那层出不穷的追捕者。

可是,实际上,伦理之家的内部环境并没有那么复杂的生态分层。它的确是变化多端的,因为建筑外壳与内部空间并不存在物理上的一致性。如果有必要,伦理之家的内部区域可以把整个城市包裹进去,但通常它用不着这样做,因此只呈现出一些单调的钢蓝色走廊与房间。所有通道都在摇曳起伏,犹如海浪上的浮桥,有时也会生长和衰败。在比城市广场还要宽阔的接待厅里,孤零零地坐着仅有的一位接待员。今天他是只佝偻而干瘦的雄性老猫。

它不会长久保持这个状态,甚至记忆也不会跨越午夜,但那并不影响它的工作,因为伦理之家工作守则永远刻印在它的思维里。少数知道它的人会在私下里讨论,好奇它是否可以算作是“同一个接待员”。如果它的记忆与生命形态都从不连贯,把它当作一个个体似乎不够合理。可是,倘若向它问起过去某个日子里的某项工作,它又能清清楚楚地回答出来。它记录过一些被抓进这里的人,还有闯入者。后者当然是不合法的,但接待员,无论当时长成什么样,绝不会尝试去阻止闯入者。这不是它的活儿。它至多提醒闯入者在登记簿上留下一个签名,可是如果对方拒绝,喵也不会显得很在乎。

如果闯入者成功进入了接待厅。在如海船甲板般摇晃的灯光下,它会看到接待台左右两侧各有一条路。同样是枯燥乏味的钢蓝色。进入走道之后是三岔路口。接着又是岔口。岔口。岔口。岔口。在这些岔口之间偶尔存在房间,那是正式员工的休息室。它们是紧紧锁闭的,只在需要派遣的时刻才会打开。不过,如果有人非要强硬地打开其中一扇门,那似乎没有什么被禁止的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的确是个叫人想不明白的问题。在接待员作为非连贯生命的连贯记忆里,只有一个留在签名簿上的名字干过这事儿。

那也不叫它烦心。至少今天不会。今天它是一只永远眯缝着眼的老猫,趴在台前无所事事地打盹。在它后方的通道里,岔道无限地延伸出去。那其中的每一条路看起来都没什么不同,但也可以说每条都是特别的

它们通往的是某种可能性历史上的灾厄。那些人们只有在最坏的概率事件里才会碰上的东西。不过即便在这样的灾难陈列馆里随处乱转,那实际上也谈不上危险,因为正如先前强调的,大部分正式员工的休息室处于关闭状态。在今天,历史上或许存在的伟大的宇宙之君的纪念日,只有一扇门具备真正的危险性。

要从接待室闯入并且抵达它,需要正确地穿越一千六百七十二道走廊,那却意味着要在上亿个选项里做出唯一一个最错误的决定。在这一天,没有人成功从门外闯入伦理之家,因此接待员可以傲然地宣布,这个错误决定不可能被任何人做出。这扇门依旧紧闭着,在摇曳失重的走廊中保持静默。在这扇门之后,无人能够窥伺的黑暗空间里,一个叫人不安的怪胎正昏昏沉沉地做着船游之梦。

来仔细瞧瞧这个怪胎!他,以原始的生殖系统判断,是个尚在壮年的雄性,不过身体的基本粒子却混合得很怪异。这是微观上的讲法,而直观上来说他就像是猿猴与蜥蜴的混血儿。长满鳞片的蜥蜴头颅被粗暴地缝合在一个猿类的身体上,再裹上一身宽敞而干净的黑色大衣,就好像这个早已扭曲失常的心智依然在某人精心照料着。他仍然蜷缩在黑暗里酣睡,因为他除了带来灾厄与死亡外无事可做。他甚至不需要进食或任何形式的能量交换,因为他的身躯很早以前就死去了。他不过是因女王的慈悲而滞留下来。一具被称作父亲的行尸走肉。

女王的执行人。猫咪们这么称呼他。那是怀着戒备和同情的。因为尽管执行人有许多不幸和牺牲,跟一个死人却没啥道理可讲。最好还是防备着他,有经验的宫廷老猫都会跟嫩喵这么建议。当这死人开始游荡于群星中时,只有极少数为女王服务的特殊人士能够免于他的戮害,即便女王自己也感到无可奈何。她只好把他关押起来,放在王宫最深处的某个秘密之地,让他沉沉地做着死人的梦。现在这场梦又开始延续了。在女王的国度不顾存在以后,在这狭小的伦理之家员工休息室中,执行人正死睡着。他是纪念日的特殊安排之一,用来应付某些极小概率事件。

突然间,执行人的左手猛烈地痉挛了一下。手臂的影子无声蔓延,扩散出一片无法被任何人目睹的影林。执行人睁开他同样溢满阴影的眼睛,癫狂而疾速地扫视这个新世界。他感到有东西在召唤他,在催促他。伦理之家唤醒了这位节日限定的非志愿工作人员,要求他去处理一项紧急状况。于是执行人摇摇晃晃地出发了。他用腐朽的双脚迈出第一步,几乎要摔倒在地上。第二步就熟练了许多。当它迈出第三步时,左手的影子已落在门把手上。房门自行旋开了。执行人往前冲了一步。砰!某样东西掉在地上。

执行人回过头。掉在地上的是他的所有物,一直被他塞在外套口袋里的打火机。他把那陈旧而漆黑的小东西拾起来,重新放进衣袋的最底部,继续朝着他遥远的目标走去。

在距离这个怪胎很远的位置,同样也是几乎不可能被准确找到的某条走廊上。另一扇门被粗暴地撞开了。是的,接待员做梦也想不到的状况。在这没有外部闯入者的日子里,一扇内部的门被人大咧咧地撞开。从那门后奔跑而出的不是员工,而是一种长着丰满羽翼和华丽鬃毛的美丽生物。她冲开房间的门,像道白色闪电在走廊上横冲直撞。

“雅雅雅雅雅雅雅莱!”她如同尖叫般喊道,“我们这是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