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师放松了缰绳慢慢遛着,一项项认真地纠正她的动作。等她遛了两个大圈回来,牧兰与许长宁早就不见踪影了,她知道他们必是躲到别处去说体己话了。只见那骑师在大太阳底下,已经是满头大汗。她心里不安,说:“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遛一圈试试。”那骑师也是个年轻人,心性爽快,听她这样说,只以为她想独自试试,便笑道:“那您可当心一些。”就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她自己握住,自己走回马厩。

素素倒并不害怕,由着马儿缓缓走去,顺着跑马道一直往南走。只听那风吹得身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那太阳光照在不远处碧蓝的湖面上,洒下碎金子一样的光纹。马厩已经离得远了,只遥遥看得到屋子的轮廓。四周都是静静的,听得到草地里的虫鸣声。她心里不自觉地有点发慌。就在这时,隐隐听到似乎是蹄声,那蹄声急奔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抬眼远远看见山坡上一骑直奔下来。见来势极快,她连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脚乱,却将缰绳一扯,用力太过,马顿时往后退了两步。她心里更慌,却将缰绳拉得更紧,那马是一匹纯种的霍士丹,平日是极娇嫩的,受了这两次逼迫,长嘶一声就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她猝不及防,差一点从马上摔下来,幸好反应敏锐,身子用力前俯,才算没有跌下马来,可是马却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向前狂奔,眼睁睁向对面那一骑冲去。

对方骑手却很冷静,见势不对,一提缰绳偏过马首让她过去,两骑相交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已牵住她的缰绳。那马又是一声长嘶,奋力一挣,她只觉得一颠,已失去平衡直跌下去,火光电石的一瞬间,一双臂膀已勾住她的腰。发辫散了,她瀑布似的长发在风中纷纷散落,划成乌亮的弧扇。天旋地转一样恍惚,只看到一双眼睛,像适才的湖水一样幽暗深邃,阳光下似有碎金闪烁,直直地望着她。

天与地都静下来,只剩下他和她。这样近,她从未离男子这样近,几乎已经是近得毫无阻碍。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芳香与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还箍在她腰际,隔着衣衫仍觉察得到那臂上温热的体温。他的额发让风吹乱了,绒绒地掠过明净的额头,他问:“你是谁?”她惊恐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极度的慌乱里只一低头,如水的长发纷纷扬扬地垂落下来,仿佛想借此遮住视线,便很安全。

杂沓的马蹄声传来,两三骑从山坡上下来,几人都是一样的黑色骑装,远远就担心地喊:“三公子,出事了吗?”

他回头说:“没事。”又低头问她:“你有没有受伤?”她下意识摇了摇头。那几骑已经赶上来,在他们面前下马,几个人都用惊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她。她越发地慌乱,本能地向后一缩( 整理提供)。他却是很自然地轻轻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仿佛是安慰她,口中说:“没事,已经没事了。”

他转脸对那几人说话,口气顿时一变,极是严厉,“这位小姐不会骑马,谁放她独自在马场的?这样危险的事情,非要出了事故你们才称意?”几句话便说得那几人低下头去。素素渐渐定下神来,看到那边两骑并绺而来,正是牧兰与许长宁。看到熟人,她心里不由一松,这才发觉自己竟仍在他怀抱中,脸上一红,说:“谢谢,请放我下来。”又羞又怕,声音也低若蝇语。他却听见了,翻身下马,转过身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她略一踌蹰,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里,只觉身体一轻,几乎是让他抱下来的。

刚刚站定,牧兰与许长宁也已纵马奔了过来。许长宁“咦”了一声,下马后也和那些人一样,叫了声:“三公子。”又笑了一笑,“刚刚才和长宣说呢,说是锦瑞来了,你说不定也会过来。”牧兰也下了马,几步抢过来牵住她的手,惊讶地连声问:“怎么了?”她是极聪明的人,看情形也明白了几分,又问:“你没摔到吧?”

素素摇了摇头,只见那三公子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鞭子敲着靴上的马刺,却冷不防突然转脸望向她。正好一阵风吹过,她用手理着长发,缓缓垂下头去。只听他说:“你在我这里请客,却不好好招待人家小姐,万一摔到了人,看你怎么收场。”许长宁笑道:“亏得你及时出现啊。”素素只在心里诧异,听他的口气,却原来是这马场的主人。这样气派非常的马场,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主人。却听他道:“长宁,晚上请我吃饭吧。你们家大司务的蟹粉狮子头,倒颇有几分真传。”许长宁笑逐颜开,“你这样一夸,我真是受宠若惊呢。”那三公子与他似是熟不拘礼的,只笑道:“你会受宠若惊才怪,咱们一言为定。”旁边的侍从却趋前一步,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了句什么。那三公子眉头一扬,许长宁问:“怎么?”他笑着说:“我自己忘了,父亲让我下午去芒湖看新机场呢。”抬头眯起眼看了看太阳,说:“左右是迟了,回头只好撒谎了。”

许长宁见几个侍从都是一脸的难色,便笑道:“瞧你们这点胆量,真是给你们三公子丢人,他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三公子笑着说:“你别在这里激将,我说话算话,今天晚上定要去府上叨扰的。回头我给老宋打个电话,万一父亲问起来,叫他替我圆谎就是了。”

许长宁听他这样说,果然高兴,突然想起来,说:“竟没有替两位小姐介绍。”于是说:“牧兰、任小姐,这是慕容三公子。”那三公子却道:“外人面前也这样胡说?我有名字,慕容清峄。”

牧兰适才听他与许长宁对话,已隐约猜到他身份不一般,这才知晓竟是赫赫有名的慕容三公子。只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手中把玩着那条蟒皮马鞭,虽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但当真是芝兰玉树一般风度翩翩。许长宁本来也是一表人才,竟是相形见绌。只在心里想,原来他长得还是像他的母亲,报纸上常常见到她的照片,雍容华贵。

许长宁果然即刻往家里挂了电话,叫人预备请客。及至傍晚时分,一切俱已妥当。素素本不欲去,但牧兰只觉得此去许府,虽非正式,但是是意外之喜,哪里肯依她,只软语央求她做陪。几乎是半求半劝,将她拉上汽车。

两重心字(3)

许府里的晚宴只算是便宴,但豪门世家,派头自然而然地在举手投足间。连牧兰都收敛了平日的声气,安安静静似林黛玉进贾府。好容易一餐饭吃完。仆人送上咖啡来,慕容清峄却一扬眉,“怎么喝这个?”许长宁笑道:“知道,给你预备的是茶。”果然,用人另外送上一只青瓷盖碗。慕容清峄倒是一笑,“你真是阔啊,拿这个来待客。”许长宁道:“我怕你又说我这里只有俗器呢!”慕容清峄道:“我平常用的那只乾隆窑的雨过天青,有回让父亲看到了,老人家不知为什么心里正不痛快,无端端说了一句‘败家子’,真是触霉头。”

一旁的许长宣却插话道:“夫人日常待客用的那套,倒是极好的钧窑。”慕容清峄笑道:“如今母亲也懒怠了,往年总是喜欢茶会与舞会,今年家里连大请客都少了。”一面说,一面却抬手看表,“要走了,父亲说不定已经派人找我了。”

许长宁也不挽留,只是亲自送出去。牧兰与素素不过多坐了一刻钟,也就告辞。许长宁派车送她们回去。牧兰家在市区里头,素素却住在市郊,于是车子后送她回去,她道了谢,目送许府的车子离开,才转身往巷子里走。

秋天的晚上,路旁草丛里都是虫声唧唧。倒是一轮好月,泼泼溅溅的银色月光,照得路面似水似镜一样平滑光亮。她借着那月色在手袋里翻钥匙,她住的房子是小小的一个院落,篱笆下种着几簇秋海棠,月色里也看得到枝叶葳蕤。院门上是一把小铁锁,风雨侵蚀里上了锈,打开有点费力,她正低头在那里开锁,却听身后有人道:“任小姐。”

她吓了一跳,手一抖钥匙就掉在了地上。转身只见来人倒有三分面善,只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微笑着说道:“任小姐,鄙姓雷,鄙上想请任小姐喝杯茶,不知道任小姐肯不肯赏脸?”她这才想起来,这位雷先生是那三公子的侍从,在马场与许府都不离左右,怪不得自己觉得面善。他既称鄙上,定是那慕容三公子了。她心中怦怦直跳,说:“太晚了,下次有机会再叨扰慕容先生。”那雷先生彬彬有礼,说:“现在只八点钟,不会耽误任小姐很久的。”她极力地婉言相拒,那雷先生只得转身向巷边走去,她这才看到巷边停着两部黑色的车子,都泊在墙壁的阴影里,若非细看,一时真看不到。过了片刻,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那雷先生回来了,心里怯意更深,只是那柄小小的钥匙不知掉在了哪里,越急越找不见。

来人走得近了,月色照在脸上清清楚楚,却是那慕容清峄本人。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样的陋巷中,又惊又怕,往后退了一步。他却含笑叫了一声“任小姐”,举目环顾,道:“你这里真是雅静。”

她心里怕到了极点,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她又惊又怒,连挣扎都忘了。他却一抬手,拂过她的长发,纷纷扬扬重新栖落肩头,她大惊失色,踉跄着往后退,身后却是院门了。她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腔,“慕容先生,请你放尊重一点,我有男朋友。”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不定,唇际似有笑意。她背心里沁出冷汗,他抓住她的手,往车子那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