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下水,水中月

第八章月下水,水中月

楚留香喜欢笑。

他不但喜欢自己笑,也喜欢听别人笑,看别人笑。

因为他总认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奋,也能令别人快乐欢愉。

就是最丑陋的人,脸上若有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显得容光焕发,可爱得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真诚的笑声那么样能令人鼓舞振奋。

现在楚留香听到的这笑声,本身就的确比音乐更悦耳动听。

可是楚留香现在听到这笑声,却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听得出这正是张洁洁的笑声。

楚留香绝不会跌进一个大水盆里……除了洗澡的时候外,他绝不会像这样“扑通”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大水盆里。

无论从什么地方跳下都不会。

他就算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一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绝不会真的跌进去。

“楚留香的轻功无双”,这句话,并不是胡说八道的。

可是他现在却的的确确是“扑通”一下子就跌进了这水盆里。

只因为他刚准备换气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张洁洁的笑声。

一听到张洁洁的笑声,他准备要换的那口气,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还带着种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气却已大得足足可以将这盆水烧沸。

他并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时,遇着了这种事,他一定会笑得比谁都厉害。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实在不适于开玩笑。

无论谁若刚被人糊里糊涂地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个人送进一盆冷水里,他若还没有火气,那才真的是怪事。

张洁洁笑得好开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来,坐在冷水里。

他坐下来之后,才转头去看张洁洁,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后会气得爆炸。

他看到了张洁洁。

他没有爆炸。

忽然间,他也笑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张洁洁,她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好像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

但这次她看来却像是一只落汤鸡。

她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个大水盆里。

正用手掬着水,往自己头上淋,一面吃吃地笑道:“好凉快哟,好凉快。

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来不想笑的,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但现在他笑得却好像比张洁洁还开心。

张洁洁笑道:“你若猜得出这两个水盆是怎么弄来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张洁洁做的事,本来就是谁都料不到,谁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猜破头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下来,那双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来就更可爱。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来,跳进她那个水盆里。

张洁洁娇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许你到这里来,我们一个人一个水盆,谁也不许抢别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来,我那个水盆没有你这个好。”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我说的……你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张洁洁吃吃笑道:“我刚在这里面洗过脚,你喜欢闻我的洗脚水?”

她还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赖着不走,她推也推不动。

忽然间,她的手好像已发软了,全身都发软了。

她整个人就倒进楚留香怀里。

她好香,比栀子花还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刚长出来的胡子去刺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几时变得这么粗的?”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在生谁的气?”

楚留香道:“生你的气。”

张洁洁道:“你既然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揍我一顿,反来拼命抱住我?”

她瞅着楚留香,眼波温柔得竟仿佛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实他并没有太用力,张洁洁却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还用脚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宽宽的裤脚被她踢得卷了起来,露出了她美丽纤巧的足踝,雪白晶莹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脚。

楚留香终于看到了她的脚。

她赤着脚,没有穿鞋袜,就好像真的刚洗过脚,她的脚干净、纤巧、秀气。

楚留香看过很多女人的脚,但现在却好像第一次看女人的脚一样。

张洁洁口里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道:“你在看什么?”

楚留香没有听见。

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件事了。”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也一定不会太难看。”

张洁洁的脚立刻缩了起来,红着脸道:“你这双贼眼,为什么总不往好的地方看?”

楚留香故意板着脸,道:“谁说我总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比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张洁洁红着脸,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子上咬了过去。

她咬到了。

没有声音,连笑声都没有。

两个人躲在水盆里,仿佛生怕天上的星星会来偷看偷听。

水很冷,但在他们感觉中,却已温暖得有如阳光下的春光。

现在既不是春天,也没有阳光。

春天在他们心里。

阳光在他们的眼睛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洁洁才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

楚留香道:“我本来应该再打重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

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在骗你,故意想害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是?”

张洁洁又咬起嘴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为什么又故意用那面大锣去惊动你,为什么还要痴痴地在这儿等你?”

她语音哽咽,连眼圈都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来。

楚留香当然不会让她跳起来。

张洁洁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个那么恶毒的女人,你还拉住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拉住你拉谁?”

张洁洁冷笑道:“随便你去拉谁都跟我没关系。”

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没关系,你那一坛子醋怎么会打翻的?”

张洁洁道:“谁打翻了醋坛子?

你见了鬼?”

楚留香悠然道:“就算没有一坛子醋,一锣醋总有,那么大一面锣装的醋也不一定会太少。”

张洁洁恨恨道:“我看你那时连头都晕了,若不是那么大的一面锣,怎么能叫回你的魂来?”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咬着嘴唇笑道:“我看你呀,到现在你的魂好像还没有回来。”

楚留香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我真该把脑袋放在冷水里泡一泡才对。”

张洁洁瞪着眼,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脚水?”

她又笑得全身都软了,软软地倒在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用两只手拥抱着她,叹息着道:“这几天来,我脑袋好像始终是晕晕的,而且愈来愈晕,再不想个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晕死了。”

张洁洁道:“晕死了最好,像你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

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张洁洁也在凝视着他,忽然也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你死!”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没有再说什么,却将他抱得更紧。

不管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种拥抱却绝不会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候,也曾无法控制住自己。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晕了。”

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个……是个有病的人?”

张洁洁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你去?”

楚留香道:“但现在却知道了?”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你几时知道的?

怎么会知道的?”

张洁洁道:“你进去之后,我又不放心,所以也跟着进去。”

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么?

听到了什么?”

张洁洁道:“我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个……是个很可怕的病人,本已没有救的,幸好现在总算找到了个替死鬼。”

他们都没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么病说出来。

因为那种病实在太可怕。

无论谁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病比“麻风”更可怕。

那其实已不能算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诅咒,一种灾祸。

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张洁洁黯然道:“金四爷本来也不赞成这么样做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所以他心里也很痛苦,很不安,所以他才想将你杀了灭口。”

一个人在自我惭愧不安时,往往就会想去伤害别的人。

楚留香叹道:“我并不怪他,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值得原谅,何况我也知道这本不是他的主意。”

张洁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楚留香道:“当然是那个一心想要我命的人。”

张洁洁叹道:“不错,我也是上了他的当,才会叫你去的,我本来以为是他在那里,因为他告诉我,他要在那里等你。”

楚留香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张洁洁又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张洁洁凝视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之意,忽又紧紧抱住了楚留香,道:“现在我只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

楚留香道:“逃到哪里去?”

张洁洁梦呓般喃喃道:“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里既没有人会找到我,也没有人会找到你。”

她合起眼帘,美丽的睫毛上已挂起了晶莹的泪珠,梦呓般接着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楚留香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做梦。

张洁洁忽又张开了眼睛,凝视着他,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张洁洁道:“你……你不肯?”

她脸色苍白,身子似已颤抖。

楚留香用双手捧住了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我相信,我也肯,只可惜……”张洁洁道:“只可惜怎么样?”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只可惜世上绝没有那样的地方。”

张洁洁道:“绝没有什么地方?”

楚留香黯然道:“绝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无论我们逃到哪里去,无论我们躲在哪里,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别人找到的。”

张洁洁的脸色更苍白。

她本是个明朗而快乐的女孩子,但现在却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惧,很多心事。

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为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