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勾魂玉手

第二章勾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鲜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总难免会觉得很惋惜,甚至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闷。

就算你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也会不禁为之叹息。

美丽的生命为什么总是那么短促?

但你看到的若是一只断手,看着这本来很美丽的手突然间干瘪,那么你心里就不仅会觉得惋惜愁闷。

你还会想到许多别的事。

这只手是谁的?

是谁砍断了这只手?

楚留香忽然发觉这只手并不是刚才向他摇动的那只手。

这只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青,是被人扭伤的痕迹。

他确信刚才那只手上绝没有这痕迹。

这只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确定。

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这也许就是刚才还在他身上轻轻爱抚的手。

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转身冲出去,门外阳光照地。

旭日已东升。

阳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能令人发热,有时却能令人冷静。

楚留香一向喜欢阳光,他在初升的阳光下站了很久,尽力使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直等到头脑完全冷静下来,才将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这件事本是由艾青开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张洁洁。

他想着张洁洁的时候,就看到了张洁洁。

她的人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张洁洁正从山坡上走下来。

她嘴里轻轻哼着支轻巧而愉快的小调,手里拈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在晨风中摇动,她身上穿着的鹅黄轻衫也在风中飘动。

其他那些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紧些,尽量使自己看来苗条。

她却不同。

她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颜色也许没有艾青配得那么好,却更潇洒脱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矫揉造作。

她这人就像是她哼着的那支小调,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干燥的三月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着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脸上带着轻盈的浅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她走过来,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张洁洁道:“你看到新郎官的时候,难道从来不说恭喜?”

楚留香没有说话。

因为张洁洁不让他开口,又道:“你看来好像累得要命的样子,是不是刚做过苦工?”

她吃吃地笑着,又道:“我这话问得真傻,新郎官当然一定会很累的,任何一个新郎官在洞房花烛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并不是做苦工。”

张洁洁道:“当然不是。”

她咬着嘴唇,笑道:“苦的当然不是新郎官,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遇着这么大胆女孩子,他还能说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又问道:“新娘子呢?

难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问你。”

张洁洁道:“问我?

问什么?”

楚留香道:“她在哪里?”

张洁洁目中露出吃惊诧异之色,道:“她难道已走了?”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你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为你对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这次张洁洁的嘴忽然闭上了。

楚留香盯着她,缓缓道:“你知道她要杀我,知道她戴着一对杀人的耳环。”

张洁洁终于点点头。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洁洁道:“你认为我还知道些什么?”

楚留香道:“譬如说,是谁叫她来杀我的?

为什么要杀我?”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楚留香道:“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否……”张洁洁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是跟她一伙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态度通常就等于是默认。

张洁洁道:“我若真的是,为什么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么会知道她的秘密?”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去,走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很乱。

艾青拿来砸楚留香的东西,还散在地上,一直没有收拾。

他们没有工夫收拾。

张洁洁又笑了,道:“这地方看来倒真像是个战场,为什么洞房总是……”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

她也看到了那只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

张洁洁仿佛连呼吸都已停顿,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是鬼手?”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鬼有什么可怕的?

你几时听说过鬼真的杀死过人?

可是这只手……”她呼吸仿佛又变得很困难,又过了很久,才说出五个字:“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勾魂手?”

张洁洁道:“无论谁只要看到一只勾魂手,迟早总要被它将魂勾走。”

她接着又道:“听说这勾魂手还分好几种,最差劲的一种要勾人的魂,也只不过半个月。”

楚留香道:“这是哪种?”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好的一种。”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愈好看的手,勾起魂来愈快?”

张洁洁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了。

张洁洁瞪起眼,道:“你认为我是在吓唬你?

你认为很好笑?

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时,你就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接着道:“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只想知道它是用什么法子将魂勾走的,那种法子一定很有趣。”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却知道。”

张洁洁道:“我只知道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见过?”

张洁洁道:“我只听人说过。”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道:“一个……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张洁洁道:“我告诉你的事,都是听他说的。”

楚留香道:“他现在哪里?”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张洁洁道:“在这么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铁花,笑道:“他们有时躺在别人的怀里,有时躺在小酒铺里的桌子底下。”

张洁洁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疯子,他们都很正常,正常的人这种时候当然还在家里。”

楚留香道:“好,那么我们就走吧!”

张洁洁道:“走?

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当然是他的家。”

张洁洁瞪着眼,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为你若老不肯带我去,我就会很难受。

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要我难受的。”

张洁洁咬着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带你去,偏要让你难受,最好能气死你。”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蓝的天,白的云,太阳刚刚升起。

阳光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么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一只手的阴影。

这只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地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后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赶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