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是江送。

他已经被冻得不成样子了,须发之上皆是重重的寒霜。整张脸颜色惨白,脸颊却是反常的红色,周身裹着厚厚的绒袍,倒在湿滑的台阶上头。江泫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立刻想要闭眼转头,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艰难地爬起来,拄着一根竹杖向上攀行。

体力耗尽之时,仅仅是上台阶这件事,都能被称作攀行。

他又奋力走了一会儿,终于再也走不动了。每一口呼出的白气都稀薄无比,休息了一会儿在想往上攀爬,又向后倒滚下几阶。

江泫的眼中盈满了泪水,父亲的身影于是也变得模糊一片,在不知不觉间拉长、拉长,变成了司常府中一身锦衣、温和儒雅的中年人。可双眼一眨,眼泪落下,这个身影又变回了原样,深深地匍匐在台阶前头,用嘶哑的声音对着空荡荡的长街恳求道:“请求……咳咳……仙人现身……”

扶着他的那只手温热,一道灵流缓缓浸入他的体内。不知不觉之间,江泫的身体能动了,恢复行动力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让尘的怀里扑出去,扑向石阶上头的那道幻影,嘶声道:“爹!!”

他还没碰到江送,那道身影就消失了。

江二夫人没上到这里来,江行一道留下照顾他。继续往上走的只有江送一个,也没走到那条线,最终只能放下尊严下跪请求。之所以在北原待了那么久,除了疫病需要处理,他们也一定在养伤养病,等养到能让自己看不出来了,才启程回远昭城。

幻影消失,江泫扑倒在地面,呆呆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石阶。没过一会儿,他低下头,喉咙里头呛出一口血。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雪上,似乎比鲜血的温度还要滚烫三分,化开一片红白相交的雪面。

让尘俯身,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一只手环过后背,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轻轻地抱起来。江泫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侧脸贴着他银白的长发,像贴着一片疏朗的雪。

原本为了阻止他下山变得奇高无比的台阶此时已经恢复了原样,随着让尘缓步上山,下山的路在江泫眼中倒放,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就这么靠了一会儿,感觉让尘的手轻轻顺着他的背脊拍了几下,带着无声的安抚之意。忽然之间,他又觉得鼻子一酸,将脸埋进了让尘的肩膀,眼泪将对方素净的道袍默默洇湿了一大片。哭完以后,他小声道:“师尊。”

让尘道:“嗯?”

江泫道:“我不走了。”

让尘摸了摸他的后脑。

等走到住的院子前头,正巧碰见满头飞雪、神色慌张的重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如蒙大赦,急道:“师尊!伏宵不见了,我找了好多地——”

剩下的话,在看见让尘怀里抱着的人时卡在喉中。江泫安安静静地趴在让尘肩上,露出小半张苍白的睡颜。

“他受了伤,现在睡着了。”银发人淡声道,“以后,宵儿不会再走。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他。”

重月立刻点头,跟着让尘一路进了房间。

江泫昏睡了许多天,也发了许多天的高烧烧。这一阵持久的高热如同源源不断的火,将久居他身的病锁烧灼得干干净净。再醒过来时,身上的伤已然好全,他明显能感觉的到,如今的身体里,有什么已经和从前彻底不一样了。

从今往后,有一个名字就只有自己记得了。江泫默默地想。

这个名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江泫慢慢习惯了在三灵观的日子。从司常府穿来的那件锦衣被他好好洗过,晾干以后挂进了衣柜的最深处。每天除了修炼,就是帮重月种药晒药,到了收获的时候再同她一道下山卖药,途中顺手帮人料理些邪魔鬼怪,拿着这些报酬在山下吃喝一顿,再回枯雪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入观半年以后,江泫打好了基础,开始习剑。入观一年之后,他的剑术已然有所小成,让尘向江泫要了一个名字,下山一趟,带回来一柄银光璨璨的长剑。剑名衔云,江泫爱不释手,第一眼便相中了他当自己的本命剑,立下魂契,自此人在剑在,人亡剑毁。

有了衔云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除了吃饭睡觉,能找到他的地方也只有观后的练剑场上。

让尘说他是天生剑骨,生来就应该习剑。事实的确如此,他习剑的天资乃是上天赋予,此世再难找出来第二个能与他旗鼓相当的。每过去一天,他对于剑法又会多一些领悟,进步之快让人叹为观止。平常人需要琢磨上数年,又是历练、又是锻心才能突破的瓶颈,在江泫这里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在他十五岁那年,让尘打开遏月府的门,专门为他搭建了十座只有鬼物与妖邪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