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江宁已经很凉了,下过雨后,更是骤降几度。
他自己就带着六合帽,把光秃秃的脑袋藏得严严实实。不知从哪儿搞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手上还套了一把戒指,打扮得人五人六的。
不过一出衙门,身上那漫不经心的贵气就被更凌厉的煞气完全取代。一抬眸,一瞥眼,活像个狩猎的豹子。
这哪是出来逛街的。
然而江宁城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风声鹤唳,街上熙熙攘攘,一如往常。尤其是秦淮河畔,大白天人头攒动,高谈阔论声和琵琶洞箫声不绝于耳。
看来对廖家和江南四十二名臣的清算并没有波及太深太远,起码没有影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路过贡院大门时,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我会下意识地想,廖二会不会混在其中?
他说他曾扮作路人和我搭话,可我对他却全无印象。难道这个时代的易容术真有那么高明吗?
“康熙三十八年,我随圣驾来过这儿。不过那时候这条街上几乎没人,所有店面都关着,仅有几个沿街叫卖的,都是本地官员乔装打扮的,很没意思。当时秦淮河上新选出一个花魁,听说美艳绝伦、才高八斗,老十三很想去看,又不想自己挨罚,于是哄我说,河畔那些食肆都开门了,其中一家卖的状元豆,好吃到天上有地上无。年少无知的我,就为了这一碗豆子,跟他钻狗洞溜出曹府,回来一人挨了皇阿玛一脚。你知道当时我俩各是什么反应吗?”
十四像个话痨,一路喋喋不休,光说不够过瘾,得让我给他当捧哏,还不能干巴巴地捧,不然他就会觉得我没认真听,让我复述他的话。
好在被他聒噪了这些天,我已经掌握了一定技巧,不过脑子都能捧得很精彩:“是十三爷想看,还是你?八爷可跟我说过,你从小就是个闯祸精,都是他和九爷十爷帮你顶缸的。而且康熙三十八年你都十二了吧,年少无知这个词和那时候的你毫不相关。”
他不仅没恼,还兴致盎然地分辨:“我那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懂,只对舞刀弄枪、驯马打猎有兴趣。不像老十三,打小就多情,启蒙得也早,又和老四走得近。别看老四在京城装得跟个断情绝欲的老和尚似的,一出京就放浪形骸,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那时候有个……”
又来了……
我听得头太大,赶紧打断他:“你们俩当时什么反应?十三爷是不是在你身前挡着主动承认错误?”
他冷哼一声,“你对老十三的认识太浅薄了!小时候,他才是我们兄弟中最受皇阿玛喜爱的那一个。皇阿玛六次南巡,四次都带了他,我才跟过一次!他凭的可不是文治武功,更不是母家势力,而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他每次做坏事儿,总要拉个垫背的,那一次,倒霉鬼就是我!当时我滚到门口大气也不敢喘,他却敢在皇阿玛震怒时抱住他的脚哭着认错,但他说的是‘是儿臣没管好十四弟,儿臣认罚,请皇阿玛保重龙体’!气得我和他大打出手。”
行吧。在他口中,四爷虚伪狡诈,九爷一脑门算计,十三爷是个心机绿茶,就他耿直单纯。
“反正他和老四是一样的人,表里不一,损人利己。皇阿玛渐渐看透了这一点,就慢慢疏远了他。现在除了老四和他好,我们兄弟没几个搭理他的。回京之后,你也少和他打交道。再给他庆生,我就打断你……我就不让你好过!”
……
我给他买了一碗状元豆,好歹堵上了他的嘴。
清净了一刻,他又开始规划回北京后的工作生活,说得眉飞色舞。
比如要在贝勒府附近给我买个大宅子,让我去礼部主客清吏司取代王阳,甚至要带我进宫拜见德妃……
这才叫贼心不死呢,这跟包养有什么区别?
他说他的,我一扭头进了之前吃过那家鸭血粉丝店。
店里还是忙的人仰马翻,等了好久才有店小二来送餐。
那人长得极丑,胖胖的脸上坑坑洼洼,眉尾有一颗很大的黑痣,态度也不好。碗一放,汤汁都泼洒出来,差点溅到十四身上。
十四脸色一变当即要动手。
我赶紧拉了一把,把自己跟前那碗换给他,递过去一双筷子:“别生气,影响食欲!在这种小店,不能讲究服务,将就一下嘛!这是我在大清最喜欢吃的东西,你快尝尝。”
“山珍海味你不爱,喜欢吃这?”他嘴上不屑,却利落地接过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