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陆觉默然,忽的想起陈卿言他娘没的时候,他也不过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就一个人这世上踉踉跄跄的又过了七八年,才遇见了他师父。这其中的辛苦滋味,陆觉无法感同身受,他此刻若是觉得锥心,那陈卿言的那颗心,早就是千锤万凿过的了。

“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高兴。”陈卿言接着说道:“这一行和别的不一样,你没有师父,就是海青,别人瞧不起你,不让你演,不让演就没饭吃——嗨,怹老人家要收我为徒,我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我总觉得亏欠怹的。”

“这行里头规矩大,我要是拜师,就得请说书的,唱莲花落了,练把势的,变戏法儿的,每门来位师傅请到饭馆吃饭,我哪儿有钱啊,就只请了两位来。也去不成饭馆,就吃了顿炸酱面——这钱还是师父给的。”

陆觉只觉得陈卿言的声音有些哽咽,怕他是想起了伤心事来难受,刚想要去他脸上摸一摸,就听这人说道:

“没事儿,我没哭。”

“不过你猜怎么着,当时看着门生贴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儿怕的。”

陆觉有心打断陈卿言的话不要他再提了,再这样说下去,勾的那些陈年的苦楚又要翻腾起来,可是这人却是越说越起劲了,他不知道陈卿言心里所想:他们相识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之久,分开度过的那二十余年,他都想一一讲给陆觉来听。

你瞧,我过了那么些年的艰难日子,现在换来了你在我身边。

倒是划算。

“死路生理,天灾人祸,车轧马踏,投河觅井,悬梁自尽,各听天命,与师无涉。”隔了这么多年,陈卿言仍是清清楚楚的记得这几句,谁要它们看得当时的自己心酸了好几番呢。

第61章 拜师(三)

“卿言,昨儿教你的都记住了?”吃罢了早饭,照例是检查功课的时候。所谓功课,自然是前一日教的贯口。

“记住……了。”陈卿言打了个磕巴,八扇屏他背了几天了,却还不是特别熟练,一字不错说上来的把握压根儿没有,可又不能对师父说没记住,只能硬着头皮这么说。

“浑人。”得,老爷子一开口,陈卿言就打了个哆嗦,若是要他背八扇屏里的小孩子、不是人都好说,就是浑人和莽撞人这两段儿最难,他也背的最不熟练。

硬着头皮来吧!

“秦始皇命王翦兵吞六国,在夜间偶得一兆,梦见黑娃娃白娃娃双夺日月,惊醒后心中甚是忐忑不安,恐怕江山落于他人之手。遂下旨意,南修五岭,西建阿房,东开大海,北造万里长城,以防匈奴。不想江山传至二世胡亥之手,就有楚汉相争之事。鸿门宴刘邦赴会,项伯、项庄拔剑助舞。多亏大将樊哙,保走刘邦。楚、汉两路进兵,以咸阳为定,先进咸阳为君,后到咸阳称臣。此时有一人姓韩名信,投到霸王帐下,霸王只以执戟郎授之。后来张郎——”

啪!

脆生生的一个巴掌打在了陈卿言的脸上,登时就现了几道通红浮肿的檩子。陈卿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都跟着嗡嗡的响,脑袋里头似乎有只不安分的小虫儿横冲直撞,他有心想哭,却狠咬着牙关,没脸哭。

贯口不是能背下来就完了,什么地方需要身段,什么地方需要表情,哪个字后头能换气儿,哪个字本来是什么音,在贯口里却要发另一个音,这都有讲究。胡说瞎念叫背书,不叫贯口,听着没劲——谁都能背,那人还听你说相声的干什么呢?陈卿言本来心里头就慌,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越是急,嘴上就越秃噜,他也知道他挨的这巴掌不委屈。

“张郎?浑人变了西厢记了?张良!”师父横着眉厉声说道,“接着背!”

陈卿言倒了一口气,硬生生的将涌到眼眶的泪憋了回去,又开始背:“后来张良卖剑访韩信,告诉他,你必须弃楚投汉,方能大鹏展翅。于是韩信投奔刘邦,果然登台拜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智取三关,在九里山前,设下十面埋伏计,困住楚霸王……”

一通浑人算是勉勉强强的背下来了,这还不算完,背过了浑人接着莽撞人,这段背的还不如浑人,师父自然是没饶了他,几个巴掌招呼在脸上,扔下了轻飘飘的一句:

“今儿把这几段背下来。”人就走了。

眼泪这才落下来,却是刚涌出眼眶,就抬起袖子来狠狠的抹了一把。只是连带着脸上肉疼,师父下手没留情,可陈卿言却没有二话:

合该的,谁让自己没背下来呢。

“给,擦擦吧。”一直在另一间屋里没动静的戴春安这会儿走了进来,手里头攥着个刚用水洗过的凉毛巾递给了陈卿言,看着陈卿言的模样还是没忍住说道:“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