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午夜悲歌

沉寂很久后,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陆小凤道:“你不想见我?”

回答还是那个字:“滚。”

陆小凤道:“你不想见我,为什么一直还在等我?”

木屋里又是一阵沉寂,陆小凤道:“你知道我迟早一定会来的,所以你还没有死。”

他说得很慢,走得很快,忽然间就到了木屋门前:“所以我现在就要推门走进去,这次我保证附近绝没有第二个人。”

他推开了门。

木屋里更阴森黑暗,只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也不知是悲痛?是伤感?还是仇恨?

陆小凤远远停下,道:“你没有话对我说?”

哭泣早已停止,眼睛却又潮湿。

陆小凤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么做并不是完全为了我,只不过因为你要的东西,从没有被人抢走过。”

黑暗中又有寒光闪起,仿佛是剑锋。

她是想杀了陆小凤?还是想死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掌心已捏起冷汗,这一刻正是最重要的关头,只要有一点错误,他们两个人中就至少有一个要死在这里。

他绝不能做错一件事,绝不能说错一个字。

黑暗中忽然又响起叶雪的声音:“我这么样做,只因为世上已没有一个人值得我活下去。”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

叶雪果然忍不住问:“谁?”

陆小凤道:“你父亲。”

他不让叶雪开口,很快地接着道:“你父亲并没有死,我昨天晚上还见过他。”

叶雪忽然冷笑,道:“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这种鬼话?”

陆小凤道:“这不是鬼话,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找他。”

叶雪已经在犹豫:“你能找得到?”

陆小凤道:“十二个时辰内若找不到,我负责再送你回来,让你安安静静地死。”

叶雪终于被打动:“好,我就再相信你这一次。”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忽然间,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已迫在眉睫,叶雪的声音比剑锋更冷:“这次你再骗我,我就要你跟我一起死!”

黑暗的山谷,幽秘的丛林,对陆小凤来说,这一切都不陌生,就像是他身旁的女人一样,有时虽然很可怕,却又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这次他没有迷路。他回去的时候,已经准备再来。

叶雪默默地走在他身旁,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神,显然已决心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可是这种幽秘黑暗的山林里,无论什么事都会改变的。

他们已走了很久,风中又传来沼泽的气息,陆小凤忽然停下来,面对着她:“昨天我就在这附近看见他的。”

叶雪道:“现在他的人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叶雪的手握紧。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在前面的沼泽里,可是我们一定要等到天亮再去找。”

他坐下来:“我们就在这里等。”

叶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我说过,这次你若再骗我……”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也许就因为我不肯骗你,所以你才恨我。”

叶雪转过头,不再看他,冷漠美丽的眼睛忽然露出倦意。

她的确已很疲倦,身心都很疲倦,可是她坚决不肯坐下去,她一定要保持清醒。

陆小凤却已躺在柔软的落叶上,闭起了眼睛。

他闭上眼睛后,叶雪就在瞪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唇忽然开始发抖,然后整个人都在发抖,就仿佛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她用力咬着嘴唇,尽力想控制自己,怎奈这地方实在太静,静得让人发疯,她想到的事恰巧又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的。

她忽然冲过去,一脚踢在陆小凤胁骨上,嘶声道:“我恨你,我恨你……”

陆小凤终于张开眼,吃惊地看着她。

叶雪喘息着道:“昨天晚上你跟我妹妹一定就在这里,今天你又带我来,你……你……”

她的声音嘶哑,眼睛里似已露出疯狂之色,去扼陆小凤的咽喉。

陆小凤只有捉住她的手,她用力,他只有更用力。

两个人在柔软的落叶上不停翻滚挣扎,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已压在她身上。

她的喘息剧烈,身子却比落叶更柔软,她已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然后她就忽然安静了下来,放弃了一切挣扎和反抗,等她再张开眼睛看陆小凤时,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天地间如此安静,如此黑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

陆小凤的心忽然变得像是蜜糖中的果子般软化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在这一瞬间都已被遗忘。

泪水涌出,流过她苍白的面颊,他正想用自己干燥的嘴唇去吸干。

就在这时,从沼泽那边吹来的冷风中,忽然带来了一阵歌声。

悲怆的歌声,足以令人想起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叶雪的呼吸停顿:“是他?”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像是的。”

叶雪又咬起嘴唇:“也许他知道我们已来了,正在叫我们去?”

陆小凤默默地站起来,拉起了她的手,就好像从水里拉起个几乎被淹死的人。

在他的感觉中,这个几乎被淹死的并不是叶雪,而是他自己。

05

除了烂泥外,沼泽里还有什么?腐烂的树叶和毒草、崩落的岩石、无数种不知名的昆虫和毒蛇、吸血的蚊蚋和蚂蟥……

在这无奇不有的沼泽里,你甚至可以找到成千上百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可以保证绝没有一种不是令人作呕的。

可是在黑暗中看来,这令人作呕的沼泽却忽然变得有种说不出的美,除了那一阵阵连黑暗都掩饰不了的恶臭外,美得几乎就像是个神秘而宁静的湖泊。

悲歌已停止,陆小凤也没有再往前走。

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刚才已一脚踩在湿泥里,整个人都险些被吸了下去。

就像是罪恶一样,沼泽里仿佛也有种邪淫的吸力,只要你一陷下去,就只有沉沦到底。

叶雪的脸色更苍白:“你说他这些年来一直都躲在这里?”

陆小凤点点头。

叶雪道:“他怎么能在这地方活下去?”

陆小凤道:“因为他不想死。”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伤感,“一个人若是真的想活下去,无论多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的。”

这是句很简单的话,但却有很复杂深奥的道理,只有饱尝痛苦经验的人才能了解。

黑暗中有人在叹息:“你说得不错,却做错了,你不该带别人来的。”

嘶哑苦涩的声音听来并不陌生,叶雪的手已冰冷。

陆小凤紧握住她的手,道:“这不是别人,是你的女儿。”

看不见人,听不见回应,他面对着黑暗的沼泽,大声接着道:“你虽然不想让她看见你,但是你至少应该看看她,她已经长大了。”

影子的声音忽然打断他的话:“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样,喜欢一个人躲在黑房里,好让别人找不到她?”

这是她的秘密,她天生就有一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她喜欢躲在黑暗里,因为她知道别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看得见别人。

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她身子忽然抽紧。

陆小凤道:“你已听出他是谁?”

叶雪点点头,忽然大声道:“你不让我看看你,我就死在这里。”

又是一阵静寂,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团黑影,竟是形式奇特的船屋,不但可以漂浮在沼泽上,还可以行走移动。

“你一定要见我?”

“一定。”叶雪回答得很坚决。

“陆小凤,你不该带她来的,真的不该。”

影子在叹息,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女儿的骄傲和倔强。

“我可以让你再见我一面,但是你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我已不是从前……”

叶雪大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爹,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会变的,你永远都是天下最英俊,对我最好的男人。”

漂浮移动的船屋已渐渐近了,到了两丈之内,叶雪就纵身跃了上去。

陆小凤没有拦阻,他看得出他们父女之间必定有极深厚密切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自己这一生中的孤独和寂寞。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呼声是从船屋中传出来的,是叶雪的声音,船屋又漂走了,渐渐又将消失在黑暗中。

陆小凤失声道:“你不能带她走。”

影子在笑:“她既然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能带她走?”

笑声中充满了讥诮恶毒之意。

陆小凤全身冰冷,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曼声而吟:“渭水之东,玉树临风……”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就是‘玉树剑客’叶凌风,但你却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大笑:“不管我是她的什么人,反正我已将她带走,回去告诉老刀把子,他若想要人,叫他自己来要。”

笑声渐远,船屋也不见了,神秘的沼泽又恢复了它的黑暗宁静。

陆小凤木立在黑暗中,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我不必回去告诉你,他说的话,你每个字都应该听得很清楚。”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船屋远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老刀把子已到了他身后。

他用不着回头去看就已知道。

老刀把子果然来了,也长长叹息一声,道:“他说的我全都听见,可是我一直跟你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也没有干涉你的行动。”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霍然转身,盯着他:“阿雪并不是叶凌风的女儿,是你的。”

老刀把子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

陆小凤道:“就因为叶凌风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才要杀他。”

老刀把子笑了笑,笑声艰涩:“我想不到他居然没有死。”

陆小凤道:“他活着虽然比死更痛苦,却一直咬着牙忍受。”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要复仇。”

陆小凤道:“可是他不敢去找你,只有用法子要你去找他,这地区他比你熟,而且又有阿雪做人质,他的机会比你好得多。”

老刀把子冷冷道:“我本来以为你绝不会上当,想不到结果还是受了别人利用。”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的期限还没有到。”

老刀把子道:“你有把握在限期之前把她找回来?”

陆小凤道:“我没有把握,但我一定要去。”

老刀把子道:“你准备怎么去?像泥鳅一样从烂泥中钻过去?”

陆小凤道:“我可以做个木筏。”

老刀把子沉吟着,道:“你做的木筏能载得动两个人?”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木筏,才能载得动两个人。”

老刀把子笑了:“看来你这个人倒真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沼泽旁本有丛林,两个人一起动手,片刻间就砍倒了十七八棵树——不是用刀砍,是用手砍。

老刀把子道:“你来剥树上的枝叶,我去找绳子。”

陆小凤苦笑道:“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做事,想不吃亏都不行。”

他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差使比较苦,也只有认命,因为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绳子。

老刀把子也同样找不到,他刚俯下身,老刀把子的掌锋已切在他后颈,他也就像是一棵树般倒下去。

天色阴暗,还是有雾。

屋里没有人,床头的小几上有一樽酒,酒盏下压着张短笺:“一时失手,误伤尊颈,且喜有酒,可以压惊,醒时不妨先作小饮,午时前后再来相晤。”

看完了这短笺,陆小凤才发现自己脖子痛得连回头都很难。

这当然不是老刀把子失手误伤的。可是老刀把子为什么要暗算他?为什么不让他去救叶雪?

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不通,所以他干脆不想,拿起酒瓶,就往嘴里倒。

半瓶酒下肚,外面忽然有狗叫的声音,开始时只有一条狗,忽然间就已变成七八条,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有,叫得热闹极了。

这幽秘的山谷中,怎么会忽然来了这么多狗?

陆小凤忍不住要去看看,刚走过去推开门,又不禁怔住。

外面连一条狗都没有,只有一个人。

一个又瘦又干的黑衣人,脸色蜡黄,一双眼睛却灼灼有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犬郎君道:“既不是人,也不是狗。”

陆小凤道:“你是什么东西?”

犬郎君道:“我也不是东西,所以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犬郎君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两个消息。”

陆小凤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犬郎君笑了,道:“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哪有好消息?”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鼻子。

武林中最有价值的两根手指,江湖中最有名的无双绝技。

犬郎君根本无法闪避,就算明明知道这两根手指会夹过来,还是无法闪避。

陆小凤微笑道:“据说狗的鼻子最灵,没有鼻子的狗,日子一定不太好过的。”

犬郎君蜡黄色的脸已涨红,连气都透不过来。

陆小凤放开了手,道:“先说你的消息。”

犬郎君长长透了口气,道:“什么消息?”

陆小凤又笑了,忽然又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个鼻子。

犬郎君还是躲不开。

陆小凤又放开了手,微笑道:“你说是什么消息?”

这次犬郎君只有说实话,因为他已明白一件事——只要陆小凤出手,随时随刻都可以夹住他的鼻子,就好像老叫花子抓虱子一样容易。

“将军快死了,小叶不见了。”

这就是他说出来的消息,消息实在不好。

陆小凤道:“没有人知道小叶到哪里去了?”

犬郎君苦笑道:“连狗都不知道,何况人?”

陆小凤道:“将军呢?”

犬郎君道:“将军在等死。”

陆小凤道:“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分量,我并没有要他死。”

犬郎君道:“除了你之外,这里还有别的人。”

陆小凤道:“别人杀了他,这笔账还是要算在我的头上?”

犬郎君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好意,将军跟老刀把子一向有交情。”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答应你的事?”

犬郎君道:“我只不过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道:“就是这件事?”

犬郎君道:“对你来说,这是件小事,对我却是件大事。”

陆小凤道:“好,我答应。”

犬郎君忽然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仰天吐出口气,道:“只可惜我没有尾巴,否则我一见到你至少摇三次。”

陆小凤道:“将军在哪里等死?”

犬郎君道:“将军当然在将军府。”

将军府外一片丛林,犬郎君已走了,丛林中却有人像狗一样在喘息。

能喘息还是幸运的,将军的呼吸已停顿。

一个人喘息着,骑在他身上,用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个人赫然竟是独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