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贾乐山

黑衣人道:“这只不过是个警告。”

陆小凤道:“警告之后呢?”

黑衣人慢慢地放下铜灯,慢慢地抬起手,突听“锵”的一声,剑已出鞘。

苍白的剑,仿佛正渴望痛饮仇敌的鲜血。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为自己叹息?”

陆小凤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陆小凤道:“我是为了你,为你庆幸,为人庆幸时我也同样会叹息。”

黑衣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身佩这样的神兵利器,却为贾乐山这样的人做奴才,你们自江南一路前来,居然没有遇见我那个朋友,运气实在不错。”

黑衣人道:“若是遇见了你那朋友又怎样?”

陆小凤道:“若是遇见了他,这柄剑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黄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气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不是我的口气,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白雪般的长衫飘动,一滴鲜血正慢慢地从剑尖滴落……

闪电般的剑光,寒星般的眼睛。

鲜血滴落,溅开……

黑衣人握剑在手上,青筋暴现,瞳孔也突然收缩:“可惜你不是西门吹雪!”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刺出,剑光如虹,剑气刺骨!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方位,惊人的速度!

这样的利剑,用这样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于闪电雷霆。

有谁能挡得住闪电雷霆的一击?

陆小凤!

他还是静静地躺着,只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夹!

这才是妙绝天下,绝世无俩的一着!

这才是无与伦比,不可思议的一着!

两指一夹,剑光顿消,剑气顿收。

也就在这一瞬间,屋顶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个人猿猴般倒挂下来,双手一扬,三十七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陆小凤。

这一着才是出人意料,防不胜防的杀手!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急响,三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陆小凤盖着的棉被上。

仅仅只不过打在棉被上。

这样的距离,这样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胄,却打不穿这条棉被,反而被弹了回去,散落满地。

黑衣人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倒挂在屋脊上的人却在叹息:“久闻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妙绝天下,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惊人的内家功力。”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在拼命的时候,力气总是特别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这不是力气,这是真气真力。”

陆小凤道:“真气真力也是力气,若没有力气,哪里来的真气真力?”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剑锋,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剑!”

黑衣人道:“你……”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西门吹雪,所以剑还是你的,命也还是你的。”

贾乐山也笑了。

“这是威逼。”他微笑着道,“利诱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这句话贾乐山好像听不见,又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阁下无疑是英雄,美人何在?”

美人就在门外。

03

风吹过,一阵幽香入户。

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用一根银挖耳挑亮了铜灯,门外就有个淡妆素服的中年妇人,扶着个紫衣少女走了进来。

这妇人修长白皙,体态风流,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灯光下看来,皮肤犹如少女般娇嫩,无论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现在虽然已到中年,却仍然有种可以令男人心跳的魅力。

对男人们说来,这种经验丰富的女人,有时甚至比少女更诱惑。

可是站在这紫衣少女的身旁,她所有魅力和光彩都完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少女的美丽,就正如没有人能形容,第一阵春风吹过湖水时,那种令人心灵颤动的涟漪。

她垂着头走进来,静静地站在那里,悄悄地抬起眼,凝视着陆小凤。

她甚至连指尖都没有动,只不过用眼睛静静地凝视着陆小凤。

陆小凤心里已经起了阵奇异的变化,甚至连身体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她眼睛里就仿佛有种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男人的欲望。

看见这少女,陆小凤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作天生尤物。

贾乐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欣赏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悠悠道:“她叫楚楚,你看她是不是真的楚楚动人?”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贾乐山道:“看样子你好像很喜欢她。”

陆小凤也不能否认。

贾乐山轻轻吐出口气,道:“好,你随时要回去,她都可以跟你走,带着这口箱子一起走。”

陆小凤也轻轻吐出口气,道:“那么你最好叫她在这里等我。”

贾乐山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陆小凤道:“一找到罗刹牌,我就立刻回去。”

贾乐山的脸色变了,道:“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答应?你究竟要什么?”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本来我是什么都不要的,可是现在,我倒想起了一件东西。”

贾乐山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司空摘星的鼻子。”

贾乐山怔了怔,道:“黄金美人你都不要,为什么偏偏想要他的鼻子?”

陆小凤道:“因为我想看看他,没有鼻子之后,还能不能装神扮鬼,到处唬人。”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

他的笑声已变了,变得豪迈爽朗,仰面大笑道:“好,好小子,想不到我这次还是没有唬住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句话说出来,已无疑承认他就是司空摘星。

陆小凤淡淡道:“我嗅出了你的贼味。”

司空摘星道:“我有贼味?”

陆小凤道:“无论是大贼小贼,身上都有贼味的,你是偷王之王,贼中之贼,那味道自然更重,何况……”

司空摘星抢着问道:“何况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就算已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这种做小偷做惯了的人之外,别人还休想能溜到我屋里来,偷我的衣服。”

他衣服本来是放在床头的,现在却已踪影不见。

司空摘星笑道:“我只不过替你找个理由,让你好一直赖在被窝里,谁想要你那几件破衣服?”

陆小凤道:“你当然也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空摘星道:“你的脑袋太大,带在身上嫌重,摆在家里又占地方。”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司空摘星道:“想看看你。”

陆小凤道:“你还没有看够?”

司空摘星道:“你若以为我要看你,你就搞错了,我只要看你一眼,就倒足了胃口。”

陆小凤道:“是谁想看我?”

司空摘星道:“贾乐山。”

陆小凤道:“真的贾乐山?”

司空摘星点点头,道:“他想看看你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怪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陆小凤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司空摘星道:“他已经来了。”

陆小凤道:“就在这屋子里?”

司空摘星道:“就在这屋子里,只看你能不能认得出他来。”

04

屋子里一共有九个人。

除了司空摘星和陆小凤外,一个是身佩古剑的黑衣人,一个是犹自倒挂在屋梁上的暗器高手,一个是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一个是紫衣少女,一个是中年美妇,还有两个抬箱子进来的大汉。

这七个人中,谁才是真的贾乐山?

陆小凤上上下下打量了黑衣人几眼,道:“你身佩古剑,武功不弱,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莫非你就是贾乐山?”

黑衣人不开口。

陆小凤却又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黑衣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陆小凤道:“因为你的剑法虽然锋锐凌厉,却少了股霸气。”

黑衣人道:“怎见得贾乐山就一定有这种霸气?”

陆小凤道:“若是没有霸气,他昔年又怎么能称霸四海,号令群豪?”

黑衣人又不开口了。

陆小凤第二个打量的,是那猿猴般倒挂着的暗器高手,只打量了一眼,就立刻摇头,道:“你也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像贾乐山这样的人,绝不会像猴子般倒挂在屋顶上。”

这人也不开口了。

然后就轮到那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

陆小凤道:“以你的身份,指甲本不该留得这么长的,你挑灯用的银挖耳,不但制作极精,而且本是老江湖们用来试毒的,你眼神充足,内家功夫必定不弱。”

老家人神色不变,道:“莫非你认为老朽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也不可能。”

老家人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配。”

老家人变色道:“不配?”

陆小凤道:“贾乐山昔年称霸海上,如今也是一方大豪,他的饮食中是否有毒,自然有他的侍从们去探测,他自己身上,又何必带这种鸡零狗碎?”

老家人也闭上了嘴。

那两个抬箱子的大汉更不可能,他们粗手粗脚,雄壮而无威仪,无论谁一眼就可以看得出。

现在陆小凤正凝视着那紫衣少女。

司空摘星道:“你看她会不会是贾乐山?”

陆小凤道:“她也有可能。”

司空摘星几乎叫出来:“她有可能?”

陆小凤道:“以她的美丽和魅力,的确可以令男人拜倒裙下,心甘情愿地受她摆布,近百年来称雄海上的大盗,本就有一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只可惜……”

司空摘星道:“只可惜怎么样?”

陆小凤道:“可惜她的年纪太小了,最多只不过是贾乐山的女儿。”

司空摘星看着他,眼睛里居然露出种对他很佩服的样子,道:“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剩下的是那中年美妇。

“难道她是贾乐山?”

“当然也不可能。”

陆小凤道:“贾乐山三十年前就已是海上之雄,现在至少已该有五六十岁。”

这中年妇人看来最多也不过四十左右。

陆小凤道:“据说贾乐山不但是天生神力,而且能勇冠万夫,昔年在海上的霸权争夺战中,总是一马当先,勇不可当。”

这中年妇人却极斯文、极秀弱。

司空摘星微笑道:“你说得虽有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忘了贾乐山是个大男人,这位姑奶奶是女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并不重要。”

司空摘星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江湖中精通易容术的人日渐增多,男扮女,女扮男,都已算不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不管怎样,你当然也认为她绝不可能是贾乐山。”

陆小凤道:“确是不可能。”

司空摘星道:“但我却知道,贾乐山的确在这屋里,他们七个人既然都不可能是贾乐山,贾乐山是谁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你本不该问这句话的。”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不该问?”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知道,世事如棋,变化极多,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已发生了,有很多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都已做到,连沧海都会变成了桑田,何况别的事?”

司空摘星道:“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这位姑奶奶本来虽不可能是贾乐山,但她却偏偏就是的。”

司空摘星道:“你难道说他是男扮女装?”

陆小凤道:“嗯。”

司空摘星笑道:“贾乐山称霸七海,威慑群盗,当然是个长相很凶的伟丈夫,他若长得这么秀气,海上群豪怎么会服他?”

陆小凤道:“也许你已忘了他昔年外号,我却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说来听听。”

陆小凤道:“他昔年号称‘铁面龙王’,就因为和先朝名将狄青一样,冲锋陷阵时,脸上总是戴着个相貌狞恶的青铜面具。”

他微笑着,又道:“狄青本是个美男子,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足以慑人,所以才要戴那种面具,贾乐山想必也如此。”

司空摘星居然也闭上了嘴。

那中年妇人却叹了口气,道:“好,好眼力。”

陆小凤道:“虽然也不太好,马马虎虎总还过得去。”

中年妇人道:“不错,我就是贾乐山,就是昔年的‘铁面龙王’,今日的江南善士。”

说到“贾乐山”三个字时,他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已变得冷如秋霜,说到“铁面龙王”四个字时,他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锋芒,说完了这句话时,他就已变了一个人。

他的衣着容貌虽然完全没有改变,神情气概却已完全改变,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连陆小凤都可以感觉到他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