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圆之夜

魏子云道:“这些人行踪秘密,来意却不恶,也许只不过因为静极思动,想来看当代两位名剑客的身手风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魏子云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身上怎么也会有这种缎带?”

陆小凤沉吟着,道:“除了皇宫大内外,别的地方绝没有这种缎带?”

魏子云道:“绝没有。”

他又解释着道:“这种变色缎还是大行皇帝在世时,从波斯进贡来的,本就不多,近年来已只剩下一两匹,连宫里的姑娘都很珍惜。”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云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认为缎带是他盗出去的?”

魏子云笑了笑,道:“这件事我们昨天早上才决定,在我们决定之前,这种缎带在他眼中看来,绝不会有什么价值,他当然不会冒险来偷盗。”

陆小凤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云淡淡道:“昨天晚上我们四个人都在里面,通宵未睡,轮流当值,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来,我们也不会让它再飞出去。”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所以你并没有怀疑他。”

魏子云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怀疑的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能将这缎带盗出去的,只有四个人。”

陆小凤道:“四个人?”

魏子云道:“就是我们兄弟四个人。”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这句话本来是他想说的,想不到魏子云自己反而说了出来,看来这位“潇湘剑客”不但思虑周密,而且耿直公正。

魏子云道:“其实你也该想到,据说外面已有人肯出五万两银子买一条缎带,黑道上的朋友钱财来得容易,出价可能更高。”

陆小凤叹道:“人为财死,财帛动人心,为了钱财,有些人的确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

魏子云也叹了口气,道:“殷羡交游广阔,挥金如土,丁敖正当少年,难免风流,屠老二虽是比较稳重,可是胸怀大志,早已想在江湖中独创一派,自立宗主,所以一直都暗中跟他以前的朋友保持联络,这些都是很花钱的事,只凭一份六等侍卫的俸禄,是养不活他们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又道:“但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若没有真凭实据,我心里纵然有所怀疑,也不能说出来,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陆小凤道:“难道你想要我替你找出真凭实据来?”

魏子云又笑了笑,道:“这件事你也难脱关系,若能查出真相,岂非大家都有好处?”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有看错这个人,这人有时的确是条老狐狸。

大殿屋脊的另一边,人反而比较少些,除了老实和尚、司空摘星、木道人、唐天纵和刚上来的卜巨外,就只是多了严人英和古松居士两个人。

司马紫衣居然没有来,古松居士解释道:“司马庄主有事急着赶回江南,却将缎带让给了我。”

陆小凤了解司马紫衣的心情,以他的为人,当然非回去不可。

他也无颜再见陆小凤。

一些有了一派宗主身份的武林前辈,爱惜羽毛,自尊自重,当然绝不会去买来历不明的缎带,别人也不会拿去卖给他们。

所以这些人反而没有露面。

魏子云道:“我已将禁城的四门全都封锁,从现在起,绝不会再有人进来。”

陆小凤道:“叶孤城呢?”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早已到了。”

陆小凤道:“他人在哪里?”

魏子云道:“他们约定在子时交手,我已将他安排在隆宗门外户部朝房里歇下,不过,看来他好像……”

陆小凤道:“好像怎样?”

魏子云叹道:“他的脸色很不好,有人说他重伤未愈,好像并不是谣传。”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忽又笑了笑,道:“那几位朋友好像都在等你过去,你只管请便。”

那边的确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陆小凤——司空摘星的眼睛在笑,老实和尚的眼睛在生气,卜巨和严人英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陆小凤走过去拍了拍严人英的肩,微笑道:“你怎么来迟了?”

严人英道:“我……我本来不敢来的。”

陆小凤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严人英的脸仿佛有些发红,苦笑道:“若不是老实大师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就算来了,很可能也只有在下面站着。”

陆小凤笑道:“老实大师!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

他笑嘻嘻地看着老实和尚,好像又想过去找这和尚的麻烦。

谁知他刚走了两步,突然闪电出手,刁住了司空摘星的手腕。

司空摘星吓了一大跳,失声道:“缎带我已还给了你,你还找我麻烦干什么?”

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我就是要问你,你这两条缎带从哪里偷来的?”

司空摘星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不说,我就要你这只手永远再也休想偷人家的东西。”

他的手在用力,竟已将司空摘星的手捏得咯咯作响。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就算说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司空摘星道:“这两条缎带我倒真不是偷来的,是别人买来送给我的,因为他欠我的情。”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人家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东西送给我,只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就算对你很够朋友,至少也不能这么快就出卖他呀!”

陆小凤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卖他?”

司空摘星道:“最少也得等两三天。”

两三天之后,这件事也许已事过境迁,再说出来也没有用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那个人是不是只要你替他保守两三天的秘密?”

司空摘星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现在你一定不说?”

司空摘星淡淡道:“你就算捏碎我这只手也没关系,我反正已准备改行。”

陆小凤也知道他偷东西的时候虽然常常六亲不认,却绝不是个会出卖朋友的人,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司空摘星笑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给我听听。”

陆小凤道:“附耳过来。”

他果然在司空摘星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司空摘星忽然笑不出了,陆小凤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他已看出自己并没有猜错。

七八条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线索,现在终于已将它连接起来,只不过还差最后一颗扣子而已。

司空摘星又在叹息着,喃喃道:“这人说我是猴精,其实他自己才是……”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殷羡忽然又从飞檐下出现,道:“白云城主来了。”

月光下果然出现条白衣人影,身形飘飘,宛如御风,轻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叶孤城也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招‘天外飞仙’?”

月已中天。

殿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还有七位都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的风采。

从殿脊上,居高临下,看得反而比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来,叶孤城脸上果然全无血色,西门吹雪的脸虽然很苍白,却还有些生气。

两个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完全没有表情。

在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没有人的情感。

两个人却是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在互相发着光。

每个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还没出鞘,剑气却已令人心惊。

——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这个人,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剑。

叶孤城忽然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叶孤城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西门吹雪道:“是。”

叶孤城道:“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本已显得中气不足,说了两句话后,竟似已在喘息。

西门吹雪却还是面无表情,视若不见,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道:“好剑!”

西门吹雪道:“确是好剑!”

叶孤城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西门吹雪道:“好剑!”

叶孤城道:“本是好剑!”

两人的剑虽已扬起,却仍未出鞘——拔剑的动作,也是剑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门,两人显然也要比个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

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魏子云道:“只不过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未审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

叶孤城立刻道:“谨遵台命。”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假如在一个月前,他是绝不会点头的,生死决战之前,制敌利器怎可离手?

但现在他已变了,缓缓道:“我的剑只能交给一个人。”

魏子云道:“是不是陆小凤陆大侠?”

西门吹雪道:“是。”

魏子云道:“叶城主的剑呢?”

叶孤城道:“一事不烦两主,陆大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连和尚的馒头都要偷,居然还有人会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此时此刻,每个字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声道:“陆大侠仁义无双,莫说是一口剑,就算是我的脑袋,我卜巨也一样交给他。”???

严人英立刻也跟着道:“在下严人英虽然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对陆大侠的仰慕,也和这位卜帮主完全一样。”

其实严人英当然不是无名小卒,“开天掌”卜巨不但名头响亮,说起话来更声若洪钟,两个人抢着替陆小凤说话,好像生怕别人误会了他。

司空摘星只有苦笑,悄悄对陆小凤道:“莫忘记大家是来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现在却全都看着你。”

陆小凤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门吹雪面前,接过他的剑,回头就走,又去接下叶孤城的剑,将两柄剑放在手里,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剑。”

魏子云道:“这就请陆大侠将这两柄剑让他们两位交换,过一过目。”

陆小凤道:“你要我把西门吹雪的剑交给叶孤城,把叶孤城的剑交给西门吹雪么?”

魏子云道:“不错。”

陆小凤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陆小凤忽然道:“这么好的两口剑,到了我手里,我怎么舍得再送出去?”

魏子云怔住。

陆小凤把剑鞘挟在胁下,手腕一反,两剑全都出鞘,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大家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两柄剑若是到了我手里,我是不是舍得再送出去?”

陆小凤又道:“利器神物唯有德者居之,这句话各位听说过没有?”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这句话我听说过,我也看出了这两柄剑上没有花样。”

这句话说完,剑已入鞘,他忽然抬起手,将一柄剑抛给了西门吹雪,一柄剑抛给了叶孤城,就扬长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让他们明白,下次再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这种无聊的事。”

司空摘星道:“这是无聊的事?”

陆小凤道:“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种事若不是无聊,还有什么事无聊?”

司空摘星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是希望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彼此手下都留点情,比武较技,并不一定非要杀人不可。

这意思别人当然也已明白,魏子云干哼两声道:“子时已过,明日还有早朝,两位这一战盼能以半个时辰为限,过时则以不分胜负论,高手较技,本就争在一招之间,半个时辰想必已足够。”

他再也不提换剑的事,决战总算已将开始,大家又屏气静声,拭目而待。

西门吹雪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刚才的事,对他竟完全没有丝毫影响,他的人看起来还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叶孤城的脸色却更难看,反手将长剑挟在身后,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还不停地轻轻咳嗽。

跟西门吹雪比起来,他实在显得苍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这一战的胜负,已不问可知了。

西门吹雪却仍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他本就是个无情的人。

他的剑更无情!

叶孤城终于挺起胸,凝视着他手里的剑,缓缓道:“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三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死于剑下。”

西门吹雪在听着。

叶孤城又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西门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里拍手,他们来看的,本就是这两位绝代剑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这一战还有什么看头?

叶孤城深深呼吸,道:“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叶孤城道:“等一等?还要等多久?”

西门吹雪道:“等伤口不再流血。”

叶孤城道:“谁受了伤?谁在流血?”

西门吹雪道:“你!”

叶孤城吐出口气,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摇摇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过去,才发现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渗出了一片鲜红的血迹。他果然受了伤,而且伤口流血不止,可是这个骄傲的人却还是咬着牙来应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缩半步。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

叶孤城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

他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没入飞檐下。

叶孤城想追过去,大喝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嘴里已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现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门吹雪,就算是个孩子,他只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怔住。

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有变化,现在居然忽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地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已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实和尚瞪眼道:“你笑什么?”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几万两银子买条缎带的人。”

可是他笑得还嫌早了些,就在这时,陆小凤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