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难得糊涂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陆小凤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了。”

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接着又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

陆小凤还是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司马紫衣道:“带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带到绸缎铺去。”

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哪家去换,都方便得很。”

司马紫衣沉下了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再让我安安静静地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涨得通红,旁边桌上已有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夹住。

发笑的是个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畔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夹住,就好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脸色骤变,吃惊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这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一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是很不错,这把剑也是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陆小凤道:“他的剑被削断,也许只不过因为剑尖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住的剑,留着也没有用。”

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不会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

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经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脏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脏了也无妨!”

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

“了”字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

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住!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剑已经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过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已可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着陆小凤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陆小凤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这一剑并没有使出全力来,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你……”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条缎带!”

他解下条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肚子里虽然还没有吃饱,陆小凤心里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一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这个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没有去想,陆小凤做事本就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可是他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来说,想要舒舒服服地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还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这两条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条他是准备留给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因为这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陆小凤好像总是会遇见这种人、这种事的。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馒头在啃,看见陆小凤,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陆小凤却已赶过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里去?”

老实和尚翻了翻眼,道:“和尚既没有惹你,又没有犯法,你拉着和尚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和尚谈个交易。”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跟你谈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当。”

陆小凤道:“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老实和尚看着他,迟疑着,道:“什么交易?你先说说看。”

陆小凤道:“我用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这个馒头。”

老实和尚道:“不换。”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块玉璧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紫衣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和尚的馒头,你又没有疯。”

陆小凤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老实和尚道:“不管你有没有阴谋,和尚都不上当。”

陆小凤道:“你一定不换?”

老实和尚道:“一定不换。”

陆小凤道:“你不后悔?”

老实和尚道:“不后悔。”

陆小凤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说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说。”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说什么?”

陆小凤道:“说一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老实和尚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陆小凤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一条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还是要说。”

老实和尚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还快,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他总算已将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还没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这馒头简直比鱼翅还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缎带留给一个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老实和尚就是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说他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

03

日色已渐渐偏西。现在距离陆小凤把缎带塞给老实和尚的时候,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是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里东游西荡,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脱,他当然不能把任何人带到合芳斋。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后园里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连石榴树下,大水缸里养的金鱼,都好像懒得动。

穿过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地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着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摆,苍白的脸上病容未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胜衣。

园中的秋色虽美,却还不及她的人美,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欧阳情竟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是因为他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地爱着他?

风吹着栏杆下面的菊花,小径上已有了三两片落叶。他悄悄地走过去,忽然发现欧阳情的一双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见过很多次面,事实上,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陆小凤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点手足失措。

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至少陆小凤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她看着他时,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看来她若不是很沉得住气,就一定很会装模作样。

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不会装模作样的?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小亭,勉强笑了笑,道:“你的病好了?”

欧阳情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