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歌

陆小凤道:“听谁唱过?”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常常说,这世上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东西一共就只有十二样,其中有一样就是花满楼的耳朵。

别人连亲眼看见的事,有时都会看错,可是花满楼却从来没有听错过。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无异告诉了陆小凤,现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飞燕。

这个已神秘失踪了的少女,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月夜荒山里,唱这首凄凉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给谁听的?

难道她也像歌词中的那身世飘零的孤女一样,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命运的凄苦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时黑暗中已忽然出现了一点灯光。

歌声正是从灯火闪动处传来的。

花满楼已展动身形,向那边飞掠了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这盏孤灯的光,可是他飞掠的方向却完全没有错误。

灯火愈来愈近了,陆小凤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间小小的庙宇,供奉的也不知道是山神?还是土地?

就在这时,歌声竟突然停顿,天地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静。

陆小凤看了花满楼一眼,忍不住道:“她若真的在唱给你听,就不会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灯光还亮着,阴森森的山神庙里,却已看不见人影。

黑脸的山神提着钢鞭,跨着猛虎,在暗淡的灯光下看来,仿佛正待挥鞭痛惩世上的奸贼,为善良的人们抱不平。

油漆剥落的神案上,有个破旧的铜盆,盆中盛满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缕乌丝。

花满楼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道:“桌上有一盆水,水里还有几根头发。”

花满楼道:“头发?”

头发很柔软,还残留着一种少女的发香。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头发,刚才好像有个女孩子在这里,一面唱着歌,一面用这盆水作镜子梳头,但现在她的人却不见了。”

花满楼慢慢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想到她绝不会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梳头,显然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

花满楼淡淡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有谁不爱漂亮?”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岂非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花满楼道:“她本来就爱漂亮。”

陆小凤看着他,试探着道:“你以前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满楼笑了笑——笑有很多种,他这种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她的头发?”

他相信花满楼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样灵敏,他亲眼看见花满楼用指尖轻轻一触,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满楼已接过那根头发,正在用指尖轻轻抚摸,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她的头发?”

花满楼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她刚才既然还在这里,还能梳头唱歌,可见她还好好地活着。”

花满楼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刚才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会来,又是在为谁而歌唱?

陆小凤暗中叹息,也不知该安慰安慰他?还是假装不懂。

有风吹过,从门外吹进来,那提着钢鞭、跨着黑虎的黑面山神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四尺长的钢鞭,突然断成八九截。

接着,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块块地粉裂,一块块落在地上。

尘土迷漫中,陆小凤忽然发现山神像后的墙壁上,竟有个人被挂在半空中。

一个死人,身上的血渍还没有干,一对判官笔从他胸膛上插进去,将他活生生地钉在那里,判官笔飘扬着两条招魂幡一样的黄麻布。

“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榜样!”

同样的两句话,同样用鲜血写出来的,血渍似已干透。

陆小凤不用再看这死人的脸,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独孤方!

不是柳余恨,是独孤方,一心求死的人还未死,不想死的人却已死了。

陆小凤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内力震毁,这死人正是摆在这里,等着我们来看的。”

花满楼的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问道:“死的是不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死的是独孤方,我实在没想到第二个死的是他。”

花满楼沉思着,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上官飞燕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难道她也是被人所害?难道她已落在青衣楼手里?”

陆小凤皱眉,道:“你平时一向很想得开的,一遇到她的事,为什么就偏偏要往坏处去想?”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这是不是因为我太关心她?”

是的!若是太关心了,就难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难免要钻牛角尖了。

所以愈是相爱的人,愈容易发生误会,在分离时也就愈痛苦。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她总算还活着,一个人的脖子若有柄刀在架着,又怎么还能唱出那么好听的歌?”

歌唱得并不好听,因为是陆小凤唱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用筷子敲着酒杯,反反复复地唱着,唱来唱去就只有这两句。

他唱一遍,花满楼就喝一杯,终于忍不住道:“我并不是说你唱得不好,可是你能不能换两句唱唱?”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只会唱这两句。”

花满楼笑了,道:“别人都说陆小凤惊才绝艳,聪明绝顶,无论什么样的武功,都一学就会,可是你唱起歌来,却实在比驴子还笨。”

陆小凤道:“你若嫌我唱得不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唱?”

他就是逼花满楼,要花满楼唱,因为他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想不开,也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喝酒。

酒并不好,山村野店里,怎么会有好酒?

但无论什么样的酒,至少总比没有酒好,花满楼突然举杯一饮而尽,高声而歌: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本是南唐后主李煜为怀念他的亡妻大周后而作,凄恻缠绵的歌词里,带着种叙不尽的相思之意。

陆小凤忽然发现花满楼是真的已爱上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孩子了,他从来不说,只因为爱得深。他爱得深,只因为他从未爱过。

可是上官飞燕呢?

她的行踪实在太诡秘,做的事也实在太奇怪,就连陆小凤都摸不透她的心意,又何况已陷入情网的花满楼。

陆小凤忽然笑道:“我唱得虽不好,你唱得却更糟,我唱的至少还能让你发笑,你唱的却让我连笑都笑不出了。”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不如还是喝酒,今朝有酒,且醉今朝。”

他们举起杯,忽听一人道:“哪位是陆小凤大少爷?”

夜已深了,人已散了,这山村野店里,本已不会再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来找陆小凤。

但这个人却偏偏来了,偏偏是来找陆小凤的。

看他的打扮,仿佛是山里的猎户,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一只已烤好的山鸡。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找陆小凤干什么?”

猎户将竹篮放在桌上,道:“这是陆大少爷的姑妈特地买下来,叫我送来给陆大少爷下酒的。”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的姑妈?”

猎户竟也似怔了怔,道:“你就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陆小凤点点头,道:“只不过我既不是大少爷,也没有姑妈。”

猎户道:“一定有的,绝不会错。”

陆小凤道:“为什么?”

猎户道:“那位姑娘若不是你的姑妈,为什么要花五两银子买下这几只山鸡,又花五两银子叫我送来,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猎户用眼角瞅着他,忍着笑道:“她说陆大少爷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我一看就会认得的,可是你却像只有两条眉毛。”

陆小凤板着脸,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几时看见过有四条眉毛的人?”

猎户也笑了,道:“就因为我没有看见过,所以想来看看,倒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五两银子。”

陆小凤道:“我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猎户道:“是个小姑娘。”

陆小凤失声道:“是个小姑娘?你这么大的人,会不会有个姑妈是小姑娘?”

猎户苦笑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的,可是她说她年纪虽不大,辈分却很高,她还说她有个侄孙子叫花满楼,今年已五十多了。”